西八千里路向西西八千里路向西,大堤五分钟拐一次弯,拐弯处必有一片芦苇,一个下堤的路口,以及一块长满麦子的滩涂。刘红路、代家渡路、杨家庵路、葵兴路……如渔网缠着沙洲,其中的一根线牵着亲人。去往故乡的是一条无名路,左边有沟渠,二十多年前流水。渠上有一座小桥,桥下有三个蛇洞,桥中间嵌一颗五角星。不过晚上看不见,但能看见父亲的烟头闪烁。右边不是稻田,二十年前开梨花、柑橘花、油菜花,现在长杂草开野花。高大的柿子树,树冠从菜园横过小路,隔壁的木匠锯掉了越界的那一半。只有它断臂英雄一样,还高举着坝洲村。这么说,清楚了吧。那些芦苇林一模一样,鸟还是找到了家。不必急,再晚,亲人都醒着。
别春风还真有千山,如泼墨,一挥而就,三月绝尘而去。那么大的风,都背负仁慈,那么多的人,都怀揣善念。我从河面看见,风沙滚过三月,向四月,五月赶去。坐在三月的风里,就如坐在船头,万水有起有伏,每一朵浪,都不怀好意,每一步就如你走的旱路,千山上下,高低有情。与你不同,我一生走的都是水路。
赶在亲人睡着之前河流的内心,其实都是迷惘的。它们滚滚的脚步,有时会突然在一个个沙洲前徘徊,也可能与一群又一群的芦苇纠缠不清。它们看似往未来而去,却就在回头的路上。我无数次面对航拍的荆江,看见它在平原上不停地痉挛,扭曲,走几十里,倒退几十里,无数次它的前脚几乎踏进了家门。像走失多年的姐妹或者浪子,亲人的头上芦花飞扬,将它的脸遮住,它赶在亲人睡着之前无视潮流,再一次返回。
只有一条河没有渡口我见过横不讲理的大河,也见过世事洞明的细流。有的河粗犷,裹着一身泥沙,有的河曼妙,沿途抖袖,云手。有的不走直路,有的从不拐弯。这么多的河,有一条我只是坐过它的渡船,浪花从船头盛开,直到外婆的目光西下。有一条我在它的脚边听过山歌,句句明白,却无从应答。有一条我顺路捡过玛瑙,石头的心潮澎湃,历经亿年仍然滚烫。还有一条多年前我住过那里的淘金棚,风沙吹出的都是金子般的眼泪。如你所说,所有的河流,我都爱。但有一条无法穿渡,只有一条看得见生死沉浮,不是心甘情愿,而是命本如此。
迎水坡假如不属水,你就会设想,堤顶到水面之间,河流的迎水坡上大片的狗牙根,车轴草,白三叶,将一直铺到水边,孩子的童年与蒲公英一起落向沙滩。但是你看,秋水紧跟落叶枯萎后,水线以上,杂草之下,西陵峡口的荆门山,赭黄的岩石如一块块衣不遮体的胸膛。一条条,一片片黄色的水渍,从荆门山延伸到荆江大堤,一条河的腰千疮百孔,裸露在越来越冷的江风中。它们不是伤疤或者伤口,它们只是记录了一场洪水抵达的高度,它们只是在忧患了结之后才告诉你,什么叫迎水坡。
河的路上都是水很多人曾在这河里放歌,过万重山,下三千尺,千里一日还。那些壮歌野马般冲撞,余音浩荡直到洞庭。那时的河讲义气,说出的话如巨浪砸船。那时的河有情,细水摇小梦。你我都不曾体会河流一生的挣扎,在胸怀广水的平原,再汹涌的河,都难以从昨天奔腾到今天。它脚下每寸土地都是水,它的人生就是寻找一条干爽的路,缓缓爬出沙洲,以及沿阶草、婆婆纳、酸模镶边的村庄,最后以残喘的渴望,叩响荆江边的渔船。河的路都是水啊,兄弟,它就如行走在宣纸上的墨,还未写出夺命的一笔,就在半途烟消云散。那条河与我一样真实,但不再流畅。
亲人就在河边我看见的清明行走在平原。纵横交错的河边,疯长的抱茎蓼、水芹、芒麦草、石菖蒲,严密、繁复、纠缠,抹去每一个亲人的踪迹。前年的洪水冲走这块土地,很多下游的村庄读过上游乡亲的碑文;去年削平了前年的壅淤,一马平川之上,祭祖的人都来回丈量焦虑。现在,他们在记忆中定位祖坟,或者低头打探,仿佛能够闻见亲人的气味。也有人,反反复复失望后,在地里立一块石头,然后烧香、磕头、放鞭,他们相信,亲人就在河边,风吹浪起,祝福便到了亲人的家里。
河床的伤口河水离河很远,仅存一息,却被北风吹到两公里外的冬天。要爬过一个个大坑、一座座土丘,才能看见河床的伤口。拖拉机高大的轮子,夜以继日深入那些洞或坑,它们踉跄、扭曲的奔突从未真正倒下。一沙一世界,从这里挖出的沙子,都在城市的大楼里圆了梦。堤脚的村庄,一栋新房落成的喜讯在空中炸响。硝烟散尽,一群喜鹊在寒潮中迎接春天,蓼子草的紫花,悄悄把坑洞的边缘盖上。洪界无际的水在此徘徊,往东的平坦世界,隔着一个叫洪界的山,拦截水,还有乘水而来的人。它的确挡住过水,甚至挡住过呐喊、歌声,以及石头、飞箭、子弹。只隔一座山脊,山的一边,是石碑和姓名,另一边是枯骨。一座山阴阳分明,生死两隔。如今这山上,长满了茶。一山的茶香来来往往,都飘出了界。
敬酒我走过南河的堤坡,放一把野火,在芦竹噼啪烧过的坟地,向一块块石碑挨个敬酒,询问他们是否吃过团年饭。我对幺爷说现在要少吃。对二伯说,养鱼塘的鱼不要吃。他一辈子担心我们吃不着鱼。我对大伯说,现在的船无惧大雾、暗流、礁石,有穿透河道的雷达。他一生跑船,还是没能躲过暗流。还有几位兄弟望着河流,我摸着石碑,抚着他们的肩。看,河水在往东流,尽管这条河曾经不分东南西北,流过几百里。
【诗人简介】
李鲁平,湖北枝江市人。先后获哲学硕士、法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敬请关注
生态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