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同寿，历史学研究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任贵州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和贵州省地方志办公室主任，出版有《贵州简史》《贵州历史笔记》等著作10余部。

有一段历史时期在贵州历史的研究中很少有人去触及，那就是原始社会解体向阶级社会过渡的军事民主制时期。

美国著名人类学家摩尔根是马克思的同龄人，他撰写的《古代社会》一书，提出在人类由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时期，存在着一个“军事民主”社会形态。这个观点，经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进一步阐发，得到了广泛认同。

摩尔根论述军事民主制时，着眼点集中在古希腊、罗马及北美地区，但他却忽略了历史发展规律的普遍适用性原则。事实上，原始社会的军事民主制不仅在中国的史前文化中有所反映，即使在近代中国的一些欠发达少数民族中，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还保留着它的一些变异和残余。

摩尔根所说的军事民主制时期，又被称为“英雄时代”，它是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在中国，相当于古史中的传说时代，时间大约在4000年前。

文字记载出现之前，历史总是通过世世代代的口述流传下来的。人们靠口耳相传描述自己和前人的生活，这些内容到后来才被文字记录下来，成为文献中的内容。

中国的古史传说非常丰富，流传也特别广。几乎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的中国人，都多少知道一点黄帝、炎帝、蚩尤和尧、舜、禹的传说，这些人物正是军事民主制时期的首领。人们熟知传说中关于“禅让”、关于为了治水患“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从中感受到史前阶段朴素与和谐的社会关系，甚至不免产生一些今不如古的嗟叹。其实，军事民主制时期的人类正站立在阶级社会的门槛前，权力与利益的争夺已经逐渐白热化，只不过历代文献中，记载前者多，对后者有意避讳罢了。

因为历代文献没有关于贵州军事民主制时期的记载，贵州历史便出现了千年以上的空白，我们想了解它，唯一的途径只有从浩如烟海的史籍中，捕捉蛛丝马迹信息，凭借思维的敏感去进行解读。

清代的莫友芝是贵州人引以为荣的一代大儒。同许多大学问家一样，莫友芝在潜心研究经学的同时，也不免旁及一些杂论。例如，对于关岭红岩碑，他就曾经提出是“三危禹迹”的主张，认为是大禹治水为了纪功留下的遗迹。莫友芝的观点，一下将传说时代的贵州与中原地区的历史联系了起来。

关岭红岩碑王太师摄

大禹治水的遗迹和传说各地都有，它们记刻着大禹的丰功和人们对这位伟人的思念。主张大禹治水涉及贵州的人，显然是从大地理环境的角度去分析问题，他们判定南北盘江是夏禹治水时的黑水，永宁州一带是禹贡三危之地，因此大禹治水到了今贵州境内。照此分析，传说时代的贵州，便应该在尧、舜、禹等军事民主首领的治理下，甚至有可能处于和其他地区相近的历史发展阶段。不过，这种观点还得不到有力的证实，似乎显得有一点儿牵强。

层峦叠嶂关索岭姚启超摄

历史上战乱不已的年代，僻处西南而又相对宁静的贵州，成了人们因各种政治、军事、经济原因迁徙的良好归宿。先秦之际，居住在贵州高原的百濮人逐渐衰落，百越、氐羌、南蛮等族系从西、南、东几个方向涌入，贵州成了几大族系的交汇点。这个过程从传说时代便已经开始，从古代民族到近代民族，前前后后一直持续了几千年。

频繁的民族迁徙使贵州成为一个多民族的地区，贵州的历史也成了各民族在这片山地高原上建功立业的历史。

世代居住在贵州高原的少数民族中，同样有他们距今几千年前的传说时代，同样有许多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只不过我们往往将这些史诗式的传说，局限在民族源流、民族文化的范围里去进行考察，以至忽略了它们所反映的社会发展史内容。

“坝陵桥”边的古驿道姚启超摄

尽管少数民族迁入贵州的时间有前有后，但他们那些口耳相传的文学作品，有许多是反映氏族公社时期英雄人物与社会生活的。了解和研究它们，对了解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时期的贵州历史情况，仍然应该有所帮助。

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时期，人与自然的斗争十分艰巨，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也逐渐显露出来，因此无论汉族或少数民族都会塑造出一些传说中的氏族部落英雄，他们或降龙伏虎、或战天斗地，最终的结果往往都是声张了正义，弘扬了正气，为大众谋得了幸福。

苗族是贵州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和其他民族一样，苗族也经历过由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的时期。苗族古歌中有许多反映这一时期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迹的古歌。

流传在贵州中部及中西部苗族地区的《诺得仲》，是一部描述部落首领诺得仲年轻时代爱情生活和他为民除害事迹的故事。《芦笙是怎样吹起来的》故事，讲述的则是一名叫茂沙的猎手，帮助一个荒谅村寨杀死老鹰精，赢得榜莎姑娘的爱情，又勇敢地与强抡自己爱人的白鸡精搏斗，将为害人间的白鸡精杀死。最终与榜莎结为伴侣。故事既塑造了茂沙的英雄形象，揭露出邪恶势力对普通人群的压迫，也追述了苗族群众最钟爱的乐器芦笙的起源。类似的苗族故事还有很多，它们正是军事民主制时期苗族社会生活的文学反映。

笔者早年曾在布依族地区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教师，听当地老人讲过不少传说故事，其中一些反映的就是原始社会末期布依先民的生活，只是都不大完整和系统。后来学者们编辑出版了《布依族文学史》，将各地流传的故事加以整理完善，老人们口中的白描叙述，变成了情节完整、曲折生动的故事，读起来清晰多了。

《安王和祖王》是布依族传说故事中的宏篇巨著，故事围绕一对同父异母兄弟之间争夺继位权展开。盘果与鱼结亲，生子安王。为争夺继承权，异母兄弟祖王不断对安王施以暗害。安王升天后，几次降灾对祖王进行惩罚，迫使祖王同意和解，由安王主天上，祖王管地上，人间于是得以太平。这场激烈斗争之后的权力分配，反映的正是军事民主制时期布依先民的社会矛盾。

小时候听大人们说，送葬出殡要一路抛撒纸钱“买路”，不然鬼神不让过。但仡佬族出殡，却不需要这样做。因为他们的祖先一直居住在脚下这片土地上，是土地的主人，自然没有再花钱去“买路”的道理。

仡佬族是由古代居住在西南地区的濮人演变而来的民族，是贵州土地上的原始居民。贵州一些地区将仡佬族称为“古老族”，将仡佬族先民称为“古老前人”当作山神敬奉，便是很好的例证。“蛮夷仡佬，开荒辟草”的民谣，也是对仡佬族开垦贵州的描述。

仡佬族同样有记述本民族传说时代的作品。《阿仰兄妹造人烟》的故事，记述洪水到来的时候，兄妹得到一位由天神变身为老人的指引，坐进以漆封口的大葫芦躲过洪灾，还发明了钻木取火之法。两人遵老人之命结为夫妻，生下九子，分别成了包括仡佬族在内的贵州几个少数民族的祖先。

迄今为止，军事民主制时期的贵州仍然是学术研究的一项空白，期待着更多的人去关注它，以便尽快将贵州的这段历史困惑消除掉。

（成稿于2008年6月）

文/范同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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